十字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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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工事】
漫画《识夜描银》、小说\漫画《带挂系统,最为致命》、游戏《妄想破绽》。

© 十字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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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藏唐】《山重水复》01-09

很甜的少爷叽和很闷的暗卫炮。

还是我熟悉的配方,1v1流水账忠犬小甜文。^q^

过年时写的练习,感觉囤不到完结的那一天了,干脆先发粗来吧。这个长度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吃力啊,好像不太好翻页。


01】


庭院中最后一名刺客倒地的时候,唐夙耳中湮没一切的轰鸣声仍不肯熄。收队的号令声响过三遍,他才踉踉跄跄地从十多具尸体上蹒跚跨过,支撑着往光亮处行去。

此时夜已经很深了,再过不久东方就要透白。庭院中光亮的汇聚处,有个挺拔的锦衣青年端坐在案边翻阅书信——他正是这场暗杀的终极目标,却对这场近在咫尺的凶险厮杀视若无睹。

今晚护卫他的暗卫共有三队,每个小队十二人,都是唐家堡百里挑一的精英,这一整宿的暗杀从日落就没停过,零零落落地折了许多,此时还站着的已不足十五人。按照惯例列队站好,等待下一步命令。

唐夙全身鲜血淋漓,连千机匣都难以握住,需要臂弯借力抵在胸前才不至于滑落,右手尚未完全失去知觉,然而经脉已经废了。他拖着粗重的呼吸,努力睁眼想看清那个金色负剑青年的身影,可是眼前已经昏花成一片,连暖灯都染着血色。

伴随视线模糊接踵而至的,是曾经细雪也落地可闻的敏锐听觉,抽丝般地逐渐剥离。

他绝望地察觉,这将是他此生见叶琰的最后一面了。


暗卫统领唐乙析站在门外,禀报道:“少爷,都收拾完了。”

“嗯。”叶琰仍旧没有抬头,飞速地批阅中手中的信函,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。如何处理暗卫是唐乙析的职务,他也懒得多看一眼。

“唐夙。”暗卫统领突然点了个陌生的名字。

这不太寻常,叶琰仍不在意。

随即那声呵斥拔高音调又重复了一次,带着警告的意味:

“唐夙!归队!!”

叶琰这才觉得奇怪,抬眼一瞥。他的桌案距离门口不远,台阶下整齐划一地列着黑衣的暗卫们,皆恭敬而卑微地垂眼看着地面。唯有一人大胆地直面自己,眼神浑浊而狂热,跌跌撞撞地向他踏出了一步,并举起一手。

暗卫戒律森严,没有指令不可有任何举动,否则等同谋逆,是杀无赦的重罪。唐乙析袖中的短刃已经抵在那名暗卫的咽喉处,勒令他退后,他却无知无觉。

刺客?袖剑?

叶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,这时唐夙已离他太近,唐门的刺客,十步内杀人从不失手,不由心中一凛,轻剑旋即出鞘。随后又立刻否定:这人已是强弩之末,还想动手,那就实在说笑了。

可是不给他时间多想,那名暗卫已经面朝下噗通栽倒下去。原本前伸的手一松,指间跌落出个细小的东西,沿路滚到自己脚下,虽然寖染着鲜血,仍在灯光的折射下泛出一星光芒。

叶琰愣了愣,随即低头。今晚第一名刺客出手的时候,他闪避得有些凶险,胸前被削去一枚盘扣。

地上这颗,赫然正是自己胸口丢失的那枚镶玉盘扣。

再看看这个倒地昏迷的暗卫,叶琰一时有些莫名其妙。


唐乙析立刻请罪:“属下教导无方,冒犯少爷,甘愿领罪。”

“无妨。”叶琰摆了摆手,将目光收回在手中的信上,“带下去治吧,等他醒了传话,我有事问他。”

唐乙析应声领命,弯腰将唐夙扶起,顺手探了探唐夙的手腕,犹豫了片刻,“禀少爷,可能醒不了了。少爷想问什么,属下一定查清。”

叶琰的笔顿住了。好好一笔斜撇,拉得老歪,在一排整齐的小楷里尤为突兀,看着奇丑。

叶琰抬头问:“伤得这么重?”

“能站到方才已经是个奇迹了。”唐乙析回道。

叶琰叹了一口气,将狼毫搁回笔架上,拍拍衣摆站起身来,小声埋怨道:“已经忙得要死,一个个都专挑这个关头给我添乱。”

叶琰探过唐夙的脉象,脸上也有些讶然,转身道:“他不能搬动了,放我床上罢。我去请一趟裴踏冰,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。这人要是醒不过来,我唯你是问。”


02】


唐夙又在梦中看见自家少爷。

清晨日光正好,窗口的银杏叶早都落尽,没了枝叶遮挡,室内比夏日更明媚几分。叶琰单手撑着下颌阖眼小憩,一手还握着书信,正是他这许多年来日夜注视的清俊模样。

只是以前梦见他,从未如此靠近过。

唐夙侧头想看得更清楚些,便觉周身伤口犹如锥心之痛,疼得一声闷哼。

叶琰听得这细微响动,立刻睁眼,抵住倦意自言自语道,“啊……我睡着了?”

桌上堆积着厚厚几摞账本和信件,叶琰粗略数了一遍未批的,有些懊恼地摔了笔,摆手往外一推:“好烦!怎么还这么多!”

短暂地宣泄过了,叹口气把信函收回来,转头对唐夙道,“唉不行,我抓紧批完,你等我一下。年关将至,总是更忙些,又不能拖到明年。”

唐夙愣住了。

少爷开口了?

叶琰即使在梦中,也从未讲过话,更何况与自己交谈。

唐夙难以置信地发觉,自己好像并非梦中。


继而唐夙后知后觉地发现,自己就躺在少爷叶琰书房的卧榻上,更是惊恐非常。而叶琰目不斜视地处理着手中账目,从清晨坐至日暮,并不过问他。

中间有几次婢女进来换药送餐,只是简单和叶琰行礼,甚至都不出声,礼毕便径直走向内间榻旁,服侍唐夙换药,似乎习以为常。

唐夙惊疑不定,几度想问,婢女忙做个禁声手势示意他不要开口,压低声音道:“少爷忙着呢,不能打扰。”


叶琰好不容易赶在日落西山之前,批完了所有信件,阴着脸叫人来收了,揉着太阳穴走回榻边。看见床上已经有人占位,忽然才记起他来。

其实叶琰平时并不睡书房,另有单独居所,只是此刻实在太累,而藏剑山庄又修得实在太大了。

叶琰脸色极差,看着很是烦躁,唐夙更是大气都不敢喘。

他隐隐明白自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,却实在无力起身避让,正自无措,叶琰已经迅捷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和衣而卧。卧榻虽然不小,可唐夙本就躺得靠边,留给叶琰的地方所剩无几,免不得有了接触。

唐夙实在按耐不住惊愕,小声道:“少、少爷……”

“我好几天没睡了。”叶琰立刻打断了他,语气很不耐烦,心情想必已经糟糕到极点。

唐夙立时闭紧嘴不敢多言,随即便听见叶琰迅速地睡熟了。叶琰清醒和睡着时呼吸吐纳的频率有细微差别,他在暗中屏息凝神听了许多年,自然熟稔。

唐夙如坐针毡地躺了一会儿,镇静凝神的药效渐渐起作用,竟也睡着了。


03】


翌日清晨天色初亮,换药的婢女照例前来。可是行至榻前,看见叶琰少爷也在一旁睡着了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她再一考量,区区一个暗卫的性命倒是无足轻重,打扰了少爷休息就是重罪,遂又原样端着药碗折返出门,原路回去了。


“砰!”

叶琰睡得正沉,房门猝然被人粗暴踢开,撞在墙壁上一声轰然巨响,伴随着一种婢女们嘈杂的惊呼:“哎呀裴先生,哎哎使不得使不得……少爷还在休息呢——”

黑衣宽袍的青年推开拦路的一众婢女,端着药碗大踏步进了屋中,直奔里屋而去。唐夙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迫人的压力,条件反射地爬起身挡在睡眼惺忪的叶琰身前,习惯性地去腿间摸暗器,却摸了个空。

身后一只手软软按在他肩头,慵懒地问:“你起来做甚?”

这只手毫无力度,唐夙却忽觉脑中一炸,只余空白。明明周身都是未愈剧痛,可所有感官却只集中到那只温热手掌上。

裴踏冰一把将唐夙推回枕上,一眼也未多看,劈头盖脸地对着叶琰怒斥:“还救不救了?到底他妈的要不要救?”

“你文雅些。”叶琰拖着睡得松松垮垮的正装爬起来,“怎么了?”

“我再三强调过服药的剂量和时辰,不容差错,一问今早的药就没喝,就他妈因为你睡着了?我平生最恨不遵医嘱的人,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!你就说这小子还要不要救吧,不要我这就一刀给你结果了,痛快得很。”裴踏冰暴躁非常,一手是药碗,一手是落凤,整个人杀气腾腾,恨不得手起刀落就叫叶琰人头落地。

“要救要救,当然要救,这不是小丫头不懂事么。”叶琰慢条斯理地翻身下了床,将躺了一宿压出褶子的外装脱下来。回头看见躺着的唐门一脸呆滞,仿佛应激反应的禽鸟,怜惜道,“阿冰,你别这么凶,人都被你吓傻了。”

叶琰将外衣随手一撘,顺手从裴踏冰手里接过药碗,坐回床边俯身去搂唐夙。

唐夙感受着颈后的手掌撩开自己的碎发稳稳将他拖起来,呼吸便是一滞,心慌地推辞道:“属、属下自己来……”

裴踏冰又是大怒:“你自己来个屁!你晓不晓得你已经——”

“阿冰。”叶琰抬手止住他未尽的后半截话,示意他不要多言,淡淡对唐夙催了一句,“别拖了,赶紧。”

唐夙靠在自家少爷肩头,魂不守舍地喝完一碗药,整个人都有些发晕。

裴踏冰监视病人喝完药,哼了一声,甩袖走了。

叶琰也是松了一口气,将唐夙放回榻上,搁了碗,问:“名字?”

唐门呆呆望着他,像是忘了怎么答话。

叶琰叹道:“你不会已经被打傻了罢。”

唐门这才如梦初醒,回道:“唐夙。”

叶琰眯着眼打量着他,突然在想,反应这么迟钝的人还能做暗卫,自己的境况是不是其实挺岌岌可危的。

叶琰又问:“你跟我多久了?”

唐夙回道:“九年。”

“九年……这么久。”这个答案有点出乎他意料,叶琰觉得这时间似乎太过漫长,却说不清为何。

唐夙机械地回应完,便不多言。叶琰枯坐了一会儿,也未讲话。唐门自始至终都很规矩,和庄内任何一个暗卫并无不同,那天夜里望着自己的狂热眼神,如今半点痕迹也寻不到。

“我先回去了。这几天你先在此处修养,不要乱动。”叶琰吩咐罢,起身便走,临出门又补了一句,“尤其是手。”


04】


年前的旧账清点完毕,叶琰短暂的休憩就算结束了。能让他放空大脑的时间,加起来也只是一场如常的沐浴。年关是个大考验,普通人家聚一起吃个饭也就罢了,藏剑山庄这样的百年世家是省不了事情的。宴会选址、厨师和菜色、戏班和戏目、宴请的名单、席位座次、各家的佳品与赏钱……诸如此类,事无巨细,全都要叶琰一一过目安排。

策划一场上千人的宴席繁复至极,叶琰四处奔波选址,与人核对名单,并没有意识到,他已经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、仍在他书房养伤的唐门遗忘了。

这天巡夜的梆子敲了三更,偌大的山庄早已经沉睡,叶琰仍在挑灯筛选宴上的戏曲剧目,看来看去,怎么排都不差,但又都不是最好。

他还在苦恼,听见寂静的夜风里嘻嘻哈哈地来了个人,门口继而钻进个脑袋,与之扑面而来的还有浓郁的酒气。

“你又走错了,小十三。”叶琰头也不抬地说。

“哎二哥。”叶鸣柳喝得烂醉,脚步虚浮,扒在门框上看见他,“二哥你主菜定了不?除夕我想吃东坡肉……西市那家的……叫什么来着……”

“行,白鹿的东坡肉,还有胡氏的羊腿,都定了,放心吧。”叶琰如数家珍接了话,一边分心将手上的曲目又换了几个。

“好好好,二哥最好啦!二哥好厉害啊,每个人的喜恶全都记着。”叶鸣柳已经挂不住了,从门框上滑下来,一汪桃花眼里笑得春意盎然。

“我叫唐乙析送你回去。”叶琰扣了扣桌面,指节敲出一串规律的节奏,“你也收敛些吧,你是嫡系,成日花天酒地的,像什么样子?”

唐乙析应声从暗中现身,轻车熟驾地将十三少爷叶鸣柳挂在肩头,迅敏地从门口退去,带着叶鸣柳哼哼唧唧的聊骚浑话消失在月色下。

叶琰揉了揉眉心,轻声叹了口气。

好像天底下,只有他一个人在操劳。

明明叶鸣柳才是嫡系,却风流成性,剑不好好练,商不好好经,别人都笑他纨绔子弟,他自己倒是乐得潇洒。旁人每次说教叶鸣柳,总要提上一嘴:“你倒是学学二公子叶琰,那是真正的君子之器。”

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,那个看起来永远无懈可击的叶二公子,有时候也会自暴自弃地,有些羡慕叶鸣柳这个“纨绔”。

不像他叶琰,只是个庶出。为了赢得一席之地,不得不拼尽十倍努力。


叶琰一出生母亲便过世,幸而沾了个叶姓,倒不至于被遗弃,自此被扔在这庞大世家的一间荒废偏院无人问津,左右只有一个哑仆。叶琰杂草般顽强地存活了下来,最终磨砺成一颗耀眼的金石。幼时每逢年关,山庄的除夕宴席,他是没有资格参与的。爆竹轰鸣,戏曲唱腔,他只能隔着好几座院落,扒在墙上听一听。

后来年长些,他在试剑大会闯出名气,得长辈垂青,渐渐爬上高位,因为策划能力出众,便渐渐接手了山庄内外的一切运作。他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高,却也一年比一年更忙了。别人过年是吃喝玩乐,他却得为此操碎了心。

叶琰今年二十有一,都没好好过过一次年……

等等。

叶琰忽然心中一动。

“九年……九年!”叶琰如梦初醒,猛一拍案子站起来,“唐夙啊唐夙,我怎么今天才想起来?”


藏剑嫡系的弟子,自出生就会安排暗卫护卫。他是个旁系的庶子,自然没有这个殊荣。到十二岁第一次在试剑大会进了决赛,才有了一个暗卫。

那年他戏水坠了湖,被一个黑瞳玄衣的少年从湖底捞上来,他这才知道,原来哑仆死后,他并非一个人独居在此。

叶琰在偏院孤零零长大,从没遇着同龄人,自然分外亲近这个少年暗卫。

那时候他太小,记不住暗卫的名字,只隐约觉得暗卫的名字听起来很甜,就喊他“糖糖”。暗卫本人和这个甜到发腻的名字截然相反,沉默寡言,从来不笑。叶琰很想亲近,又不知道如何讨他欢心,甚至不敢多话,怕自己惹他讨厌。

叶琰小心翼翼地接近他,珍视他,仰慕他,倾尽所有讨好他。历时整整一年,暗卫有天说过年可以破例去扬州为他带一次糕点,他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。

可是叶琰没有等到他的糖葫芦。

他的糖糖,突然之间凭空蒸发,再也找不到了。无论他怎样嘶吼,翻找,恨不得将窄小的偏院拆个底朝天,都没能找到那个沉默的黑衣少年。

三个月过去,濒临崩溃的叶琰甚至跳了一次湖。

池水那么冰凉,他还那么小。叶琰沉浸在绝望中,渐渐失去意识。他在窒息昏迷前最后一刻,挣扎着爬上岸边。

天地萧瑟,他截然一人,湿漉漉站在岸边。没有人注意到,再迟刹那,叶琰这条性命就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

叶琰幡然醒悟,没有人救他。

多么可笑。

叶琰消沉了两年,终于将这段伤心事掩埋。发狠磨砺好剑术,在来年的试剑大会上,一举杀进三甲,自此锋芒毕露,翻天覆地。

七年就此过去,如今的叶琰扬名四海,没人猜得到他有个多么凄凉的过往。算来他现在的暗卫,最早跟着他的,也不该超过七年。

——除了当年那唯一的一个。

叶琰念及此处,心中忽然成惊涛拍岸。当年的委屈再度铺天盖地袭来,竟如此剧烈。

叶琰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,却原来并非如此,迫不及待想问他为何失约,为何骗自己,为何能坐视自己寻死,却袖手旁观。叶琰越想越是心惊,从欣喜演变成委屈,最后化作滔天的怒意和怨恨。

他一拍桌子,怒道:“唐乙析!”

“在。”劲装的青年应声落地,跪在暗中。

叶琰素来儒雅稳重的脸上极为难得地染上怒色:“唐夙呢!”

唐乙析道:“在牢里。”

“……怎么突然就进牢里了??”叶琰一懵。

“唐夙盗窃,私藏赃物。本人已经认罪,已在地牢关了四天,就等少爷量刑,准备实施刑罚。”唐乙析道。

这又是什么套路??叶琰直觉得心口堵得慌,咬牙问:“这么大的事情,怎么不早告诉我?”

“这不是大事,”唐乙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,“属下已经呈上口供了,就在桌上。不算急件,所以并未标红。”

叶琰回头一看,桌上层层叠叠堆放着厚厚几摞书稿,确有一份青色标识的信封,夹杂在各种座次名单和名家曲目当中,平平整整,尚未开封。


05】


唐乙析在路上告知叶琰:

“唐夙醒了之后,向婢女打听他以前的衣物在何处,婢女告知他为了疗伤已经被剪碎遗弃,他不顾劝阻外出寻找,在废弃堆中找了一个时辰,捡了一片破布回来。属下觉得蹊跷,上去搜查,缴获赃物,唐夙没有辩解,对他以前偷盗的罪行供认不讳。”

近几年江南很太平,藏剑的地牢虽不常用,积年的血腥味却仍残留在阴寒的湿气中,叶琰一踏进去便是刺鼻的霉味,他养尊处优惯了,不自觉拎起衣摆尽量挑拣相对干净的地方,一边往深处奔去,一边问:“唐夙到底偷了什么?”

唐乙析跟在他身后疾驰,回道:“珠宝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叶琰矢口否决道。

唐乙析应了一声,并不准备与他争论。叶琰看他不语,心里反而不安起来,毕竟唐乙析向来严谨,从不出岔。他说唐夙偷了珠宝,唐夙必然就是偷了。

叶琰冲得飞快,在上锁的牢门前站定,唐乙析勉强才跟上。值班的牢头不知少爷为何深夜造访,忙恭恭敬敬在侧旁行礼。

唐乙析才从袖口摸出牢房钥匙,叶琰已经拔剑出鞘,削断了锁链。他情急之下力道失控,连重铁铸就的栏杆也砍掉一截,叶琰无暇他顾,径直推门进去。

地牢高处仅有一扇窄小的窗,泄露进一缕银白月色,镶嵌在一段修长柔韧、失了血色的苍白脖颈上。那暗卫蜷缩在墙角,脚上戴着沉重镣铐,双眼微睁,却是失焦的,并未昏迷,却也绝对不算清醒。

叶琰心疼得无以复加,跪在他身侧轻轻将他揽起,只觉得唐夙浑身凉得发指,像一块积年的寒冰。暗卫龟裂的双唇一张一翕,发出梦呓般的低语,只是声音低不可闻,叶琰极力分辨,也听不明白。

叶琰忽然转头狠狠唐乙析,寒气渗骨地咬牙说了一句:“唐乙析。我日后再跟你算账。”

唐乙析跟随叶琰多年,第一次在他眼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杀心。

叶琰小心摸到唐夙的手,将他掌心摊开覆上,从命门渡了内息进去,帮他稳住心脉。山居剑意的内力阳刚而纯粹,叶琰是当期翘楚,修为醇厚精湛,弹指间已帮他理顺了受内伤所损乃至杂乱无章经脉。等唐乙析将脚上镣铐去除,唐夙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,从抱着他的那人熟悉的吐纳呼吸中分辨出身份,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道:“少爷……?”

叶琰旋即将唐夙抱起,低声道:“是我。换地方说话,这里寒气太重。”

唐夙垂首伏在他肩头,微微哼了一声,又没了生息。


裴踏冰再次看见自己治的病人又被折腾进鬼门关,阴森森地捏着落凤:“叶二爷,我他妈这就锤死你给他陪葬。”

“是我的错,你尽管骂吧,打我也成。”叶琰语气卑微,一反常态地乖乖等着他奚落,“阿冰,这么多年的交情了,你一定要帮我。”

裴踏冰冷笑:“交情?可笑,我一直讨厌你这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,你是第一天认识我?”

叶琰低头握着一杯冷茶,心里也跟着凉了下来。他努力跟所有人打好关系,以备不时之需,裴踏冰医术超绝,在他的利用榜单上居高不下,所以更加费心一点,但也止步于此而已。要说交情,确实并无多少把握。

叶琰这几年打拼,习惯了做交易,见裴踏冰没有丝毫要救人的意思,脑中飞快地考虑有什么筹码可以与他谈条件:他既不缺钱,也不恋权,对女人也不感兴趣,孑然一身也没什么把柄,整个人阴晴不定,喜怒无常,可谓软硬不吃……

叶琰直觉心灰意冷,他拼了这么多年,以为自己早非当年,可原来到头来仍旧无能为力。


裴踏冰冷眼望着叶琰,好一会儿才开口,却道:“你抖什么抖啊?”

“……我控制不住。”叶琰怕吵醒唐夙,声音也压得很轻,用双手合而握住茶杯企图稳住,“是我失态了,很抱歉。”

裴踏冰心情反而好了起来,哼了一声:“你小子今天还像个人样儿,倒没那么讨厌了。”

叶琰听出他语气松动,忙问:“神医,那您的意思是?”

“滚出去呆着,我自己有医童,你别碍手碍脚的。”

叶琰被骂了一顿,却大喜过望,千恩万谢手脚麻利地退了出去。


叶琰在寒冬腊月的夜风中盯着禁闭的房门站了半天,突然想起除夕宴的座次仍未敲定,他心绪烦乱早已无心安排晚宴,可理智还是说服他命人取来名单,摆在庭院石桌上,强迫自己处理工事。

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名单,忽被一声莺鸣拉回神思,才发觉天色已亮,花了半宿,一页也未翻动。

叶琰立时惭愧不已,反省自己心性不够坚定,听见房门一开,丢了笔一个玉泉冲到门口,紧张兮兮地追问:“怎,怎么样?”

“命是保住了,手你也知道,不是我说了能算的。”裴踏冰看叶琰真的眼巴巴守了一宿,心情又好了几分,“我可警告你,这次你要再整幺蛾子,看我不把你狗头打爆。”

“是是是,神医说的是。”叶琰顺从地应了几句,又问,“阿冰,为何又愿意帮我了?我险些以为真的没戏了。”

裴踏冰撇撇嘴:“你猜?”

叶琰想了一会儿,问道:“因为看我吃瘪,很有意思?”

裴踏冰的好心情立刻烟消云散,“妈蛋,你一聪明起来,还是那么讨厌。”

叶琰有些茫然:“你真的奇怪。金山银山换你治人你都不肯,我吃瘪又有什么意思?”

“你不知道。你这一脸蠢样的时候,特别好笑。”裴踏冰打个哈欠,摆摆手就算告辞,径自补觉去了。


叶琰蹑手蹑脚摸进屋内,听见唐夙呼吸平稳,悬了一夜的心才放下来。他这才有机会细细看他的面孔,仍是记忆中的眉眼,棱角却已出落得刀削般分明。小时候就觉得他好看,如今看来顿觉自己眼光果然不错。

叶琰目光转到桌上,看见那份标青的所谓唐夙盗窃一案的口供。他心里一动,忍不住拿了拆开。

里面除了信纸,还滑落出一枚丝绢包着的小物,拆开一开,内里是一颗圆润的珍珠。

确切说,是一段穿过金丝线编织的绳缎、末端缀着流苏的珍珠。金丝线上端的断口很齐整,像被利器削过。

这颗珍珠确实眼熟,的确是藏剑山庄服饰惯用的饰品制式。叶琰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会儿,觉得有点像南皇冠缀的发绳。但他也不敢确定,因为这个款式的发冠,他已有好多年不带了。

叶琰正翻看着那串流苏发呆,听见榻上细若蚊声地低低唤了一句:“少爷。”

一回头唐夙已经醒了,叶琰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床头,坐在他身侧:“嗯。”

唐夙看看他手里的流苏,再看看他,脸色似乎更差了。

叶琰开门见山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唐夙应道:“南皇冠所配的发绳。”

叶琰又问:“哪来的?”

唐夙便答:“五年前少爷在试剑大会上被削断,落下的。我捡了想还给少爷,少爷说不要了。”

“就为这?”叶琰气得有些想笑,“就为这玩意儿,你非要说自己偷盗,拖着重伤的身子平白去牢里受罪?”

“是我偷的。”唐夙却说。

“这我都扔了!”见唐夙如此执拗,叶琰真的有些动气,声音拔高了一度。

“扔了也轮不到我。”唐夙低声说,“少爷说扔了,意思是放进弃物堆,运出去销毁。我没有资格拿,确实是我偷的。”

叶琰忽觉心口一疼,瞬间没脾气了。再一想唐夙为何要留这发绳一角,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涌动。他想了会儿,又问:“你一直带着?”

唐夙道:“我在里衣缝了个暗兜,一直贴身藏着。”

叶琰小心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这次唐夙没有像前几句一样立刻答复,眉峰微微皱了起来。

叶琰有些心焦,催问道:“为什么要专门捡来留着?还有前几天的盘扣也是,你为什么要冒生命风险做这种无谓的小事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唐夙终于给出一个他自己也不满意的答案。

叶琰认真观摩着他的神情,那是一种坦然的迷茫。叶琰泄了一口气:唐夙是真的不知道。

叶琰低头沉默了一会儿,伸进被褥中小心摸到唐夙的手,将流苏塞进他掌心:“还给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唐夙有些疑惑了,平静地道,“这不是我的。我有罪,该罚。”

叶琰只好改口道:“送给你。”

唐夙有些惊讶:“哦。谢少爷赏赐。”

叶琰又有些懊恼了:“我从来没送过人这么不值钱又无用的废弃物。”

唐夙:“是。”

叶琰:“……我刚刚是自言自语,不需要你肯定。”

唐夙:“是。”

“……”叶琰又道,“我的意思是,我想送你更好的东西。不对,最好的东西也不为过——我不想你以后回忆起来,我第一次送你的礼物,是一截砍断了好几年的破烂绳子。要不就先不送你了?我先帮你收着,等我挑好真的礼物以后再给你?”

唐夙的态度无懈可击:“谨遵少爷吩咐。”


叶琰有些抑郁。

太难了,聊不下去了。


06】


叶琰坐了不久,手下就有人来催宴席座次的安排,好早些发请帖。叶琰只好取了名册进来,心不在焉地排了几行,注意力就全被床上那个唐门倍显艰辛的呼吸声扯去了。

叶琰只好道:“你不舒服就咳,不用忍着。”

唐夙乖乖应了一声“是”,依旧辛苦地憋着不敢出声。

叶琰就心猿意马地念起唐夙当年的不辞而别和拒不露面,天马行空地揣摩起他的动机和借口来。这事在他实在是个阴影,以至于很多年后直至今日,他也不敢与人交心,生怕再痴心错付。他之所以认定唐夙已死,是因为这是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。也正因如此,当他知道唐夙原来这些年都好好活着,也不曾离开过,便觉怒不可遏。

叶琰越是想问,越不敢开口。他怕真的得到个难以接受的答案,更怕唐夙轻描淡写地来一句:“太久了,我忘了。”

叶琰越想越焦虑,越想越烦闷,看着手里的名单也都不顺眼了起来。他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,忙完这波还有下波,人生真是了然无趣,还不如当年直接淹死干脆,辛辛苦苦活着到底为了什么……

叶琰垂头瞪着眼前名册腹诽,余光却撇着床上的人,正巧捕捉到唐夙微微一动,慢吞吞从被子中抬起手,把那颗缀着流苏的珍珠小心翼翼从衣襟塞进胸口。

唐夙自觉自己动作隐蔽,微不可察,却不知叶琰尽收眼底。


叶琰顿了笔,鼓起勇气道:“唐夙,我有话问你。”

唐夙不自觉掩住胸口:“是,少爷。”

“……八年前,你说去扬州给我带糕点,”叶琰小心斟酌着措辞,忐忑不安地开口,“后来为什么再没回来?在那之后,不论我怎么寻你唤你,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回应?”

叶琰表面镇静地提完问题,紧张地恨不能将掌中狼毫捏碎,可没给他留瞎想的功夫,唐夙即刻回道:“我披星戴月赶路回来,尚是夜半,怕打扰少爷休息,就将糕点放在院中石桌上了。暗卫擅离主人是重罪,所以一回来就去刑堂领罚了。”

叶琰愣住了。

刚才狂跳不止的心脏,一瞬间停滞了。

唐夙又平静地续道:“折了几根肋骨,躺了三个月,后来归位,您就再也没召请过我了。”

唐夙应完,叶琰那边就没声了。沉静了一会儿,叶琰忽然飞起一脚踹在桌上,将满桌纸墨蹬得滚成一团,大声斥道:“你他妈早说啊!!!”

唐夙第一次听见少爷讲粗话,以为他盛怒,正在反思哪里出错,就看见叶琰欢天喜地丢了笔从书桌旁一个箭步窜到床边,抬手像要打人。唐夙吓了一跳,本能地往后一缩,叶琰看出他有闪避之意,只好强忍住想抱他的冲动改为撑在枕侧,居高临下地瞪着他,眼底怨气十足。

唐夙顿时有些战战兢兢:叶琰待人向来温和,喜怒不形于色,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触了他哪个霉头,惹他发这么大火。

唐夙半恭敬半畏惧地避开视线,不敢看他,寻思着自己这时候还躺着是不是太失礼,便想爬起来谢罪,就听见叶琰咬牙切齿地问道:“你为什么都不找我玩的?”

唐夙一头雾水:“我为什么要找你玩?”

叶琰气道:“你突然就走了,又一个人跑去领罚,几个月不出现,都没想过要告诉我一声的?你没想过我会有多担心吗?!”

唐夙沉默了一会儿,犹犹豫豫地开了口:“……庄内规矩向来如此,您不知道吗?”

叶琰顿生一股恶意,想捶爆唐夙的脑袋:“我住的偏院里除了你我就没第二个活人,你不告诉我,我上哪知道去?啊??”

唐夙便不说话了。

叶琰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,说道:“等等……所以我让你去扬州之前,你就知道自己要受罚?你怎么不说?”

唐夙:“我以为少爷是有意为之。”

“我——”叶琰气得话都理不顺了,“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够好,让你觉得我要故意设计罚你?”

叶琰本是一句反问的气话,没料到唐夙又迅速地接了个答案:“少爷一直责怪我话少,太闷。”

“你!!!你曲解我的意思!!!”叶琰直觉得越聊越气,指节捏得咯吱作响,“我只是说希望能多和你讲话,是在跟你示好,不是责备之意!更谈不上想办法罚你!”

唐夙认真思索了一会儿,作了然状道:“……哦。”

叶琰松了松神色,收手抱回胸前坐直:“现在明白了?”

唐夙:“明白。”

叶琰顺水推舟:“那你,来,跟我闲聊点什么。”

唐夙毕恭毕敬地问:“要聊什么?请少爷下指令。”

“……”叶琰万分耐心地道,“随你,你在想什么,说什么都行。”

唐夙点点头,低头开始思考。叶琰顺手捞了一缕唐夙散落在枕边的碎发,慢慢梳理着,方才的气不知不觉都消了,忍不住愉悦起来:他还存活着,也从未亏负过自己,以后细水长流,原本求不得的奢望,都变得有迹可循……

唐夙想清楚了,开口问道:“少爷,座次都排好了吗?名帖都发完了吗?往年此时您早都处理完了,今年怎么回事?为什么还有空在这里闲聊?”

叶琰:“……?????”


你到底会不会聊天???

你这不是骂人吗??啊??


07】


他刚问罢,叶琰脸色就变了。

唐夙再迟钝,也猜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。

叶琰放手仍那缕青丝从指间流过跌落,抱胸后仰靠在床柱上,不知想了些什么,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去了。

接下来几日,唐夙便没机会见着叶琰的身影了。唐夙在史无前例的细心照料下静养了数天,渐渐能坐起身了,而无论穿衣沐浴、用药进餐,都是由小厮婢女一手操办,不让唐夙自己动手,只说是叶二少爷吩咐的。

唐夙长了一张生人勿进的脸,神情冰冰冷冷的,婢女对他很是畏惧,一开始都战战兢兢的。几日相处下来,发觉他的冷硬都是表面,甚至还有点呆呆的,整日只能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,看在眼里总有点孤零零的可怜,就常拉着他聊天。

唐夙养伤的情况,每日都要汇报给叶琰,这些情况自然也落入叶琰耳中。

叶琰挑了挑眉毛:“他肯和你们聊天?”

“对呀,前几天话还很少,问好多句都不答,今天终于主动跟我讲话啦。”

叶琰便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不由抬眼打量了一眼这个小丫头。她唤作叶芩芩,才豆蔻芳华,纤腰盈盈一握,生得水润伶俐,着金丝杭菊裙,俏立在一处如束迎春花。叶芩芩向来讨喜,叶琰很是中意,所以才差遣她去服侍唐夙,险些忘了唐夙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。叶琰望罢,心里嘀咕道:怎么着,莫非唐夙喜欢这一口?那自己确实是有点……难度……

叶琰瞧一眼叶芩芩的杨柳细腰,再低头看看自己壮硕的胸肌,心不在焉地问:“都聊了些什么?”

叶芩芩回道:“唐公子问了西湖附近的房价。”

叶琰愣神:“???还有呢?”

婢女又道:“他说太贵了,买不起。”

叶琰:“???”

叶琰摔了笔,冷笑道:“呵,我天下第一庄的宅子太少还是太小,不够他住了?非要自己出去另买,怕不是想娶妻生子、成家立业了?”

叶芩芩明锐察觉到自家少爷动了气,立刻识相地闭嘴垂首。叶琰心中五味杂陈,起身理了理衣摆去寻人。


雪后初霁,庄内青石板路上覆着一层稀薄的银花。叶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怒意踏过门槛,正看见唐夙依着软塌静坐,呆呆望着窗外出神。这角度望去看不见他的脸,只有露出衣襟的修长的颈,生玉般皎洁无暇,发梢间探出的耳尖镶嵌满冬日暖阳,泛出通透的橙色,衬着墨黑的乌丝与雪白的肤,竟有几分艳丽。

他还是那么沉默,形影凋零地独坐着,同深冬压抑的苍穹融成一景,像枝头不得归根的枯叶,叶琰心底那丝怒火又不争气地软化作一片心疼。

叶琰放轻脚步靠拢过去,干咳了一声,唐夙这才发觉他,低头唤了一声少爷,再无其他。他本来就寡言少语,上次也不知道哪里触了叶琰逆鳞,如今更不敢开口了。

叶琰没话找话,又不敢谈及他的伤势,随口问道:“这里住得还习惯么?下人们有没有怠慢?”

“很好。”唐夙惯例地简短应完,又想办法多挑几个字凑数,“房间很暖和,芩芩很细心。”

“……芩芩。”叶琰重复着这个名字,冷哼了一声,“你们才认识几天,喊得这么亲密。”

唐夙不明所以,解释道:“她说她叫这个名字。”

“人家有名有姓,你掐掉姓氏作甚。”叶琰有些不悦,“称她叶姑娘。”

唐夙:“山庄里叶姑娘太多了,容易混淆。”

叶琰强硬道:“让你喊你就喊!”

唐夙缩了缩脑袋:“哦。”

叶琰这才满意了些,又问:“听说你在打听附近的地价?”

唐夙点点头:“西湖太贵了,可能得住远一些。”

叶琰玩味地望着他:“你就想着走了?”

唐夙:“时间问题。”

叶琰原本是想留他,他也不想用武力强留,能劝住是最好的。可唐夙这句话一出,分明去意已决,自己再多纠缠,怕是永无宁日了。叶琰忍住涩意,轻声问道:“为什么要走?”

唐夙神情平静:“我双手已废,山庄怎么还会留我?”

叶琰顿了一顿,哑然转头看着他。

唐夙波澜不惊地回应他的目光,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

原来他知道的。

一个骄傲的武者,手不能用,是何其重大的打击,寻死觅活都不为过。叶琰一心想瞒下来,看看有无救治的转机,却原来唐夙早都知道了。

“你,你……”叶琰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,笨口拙舌地道,“你别太难过。……不对,你要是难过,就告诉我,不用强撑着……”

“未必是坏事。”唐夙却说,“我虽动不了武,命却还留着,也不知道主子什么秘密,没有杀身之祸。日后回了市坊,还能做个普通人。”

静了片刻,叶琰便瞧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光斑出了神,唐夙清冷的声音缓缓落入他耳中:“能像我这样的,算是万里挑一的善终。”

叶琰苦苦一笑:“……也对。”

唐夙不为失去武艺自暴自弃伤痛欲绝,叶琰松了一口气。

可他原来根本不在意这过往一切……又令他无比难过。

叶琰消沉极了,心想他既然执意要走,不如帮他安排好一切,便问:“等离开藏剑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“到时候在附近买一间小屋子,最好带个院子。我没有别的生计,苦力活也做不了,房子买小一点,积蓄应该够三十年吧,每天只要在西湖边坐一坐就好了。”唐夙慢条斯理地规划着,稳稳地道,“这样如果少爷出门,我运气好可以见一眼。”

叶琰正抖着脆弱的小心脏酸溜溜地忍着眼泪,突然一愣:“嗯??你,你再说一遍。”

唐夙听话地又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。

“……你。”叶琰带着鼻音,闷声道,“你原来想见我的呀?”

唐夙点点头:“自然。”

“我还以为,你既不喜欢见我,也不喜欢跟我讲话。”叶琰觉得自己又委屈起来了,“我上次想和你聊几句,你还怼我不做正事。”

唐夙眉峰微微皱了起来:“……我知道少爷走到今天付出多大代价。多少双眼睛盯着少爷,岂能在此刻松懈。”


叶琰一时不知道该说他是根本无情,还是太过深情。

唐夙就这样沉默地看了他九年,竟然还甘于远观一世,没有私心,没有欲望,纯粹地爱慕着他,自己连一点儿自觉也没有。

太令人着迷了。

叶琰突然觉得,如果他再不明白,傻的人就不是唐夙是他了。


“除夕的家宴,我给你留了位置。”叶琰说,“今年除夕,陪我守岁,好不好?”


08】


除夕当日的晚饭开始得很早,正午才过,辞旧岁的爆竹烟花便一刻也未停过,百年世家的盛宴随之拉开序幕,除了爆竹轰鸣,唐夙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。

叶琰很早便来接唐夙,掀开被褥附身把他拦腰抱到桌上,取了宽松的新衣亲自为他换。唐夙几次开口阻拦,但外面鞭炮声太响,他讲什么叶琰都示意听不清。他衣服还没穿好,叶琰便将他半搂在怀里按着腰侧,撩开他耳边碎发,将薄唇凑在他耳边贴紧,很吃力地讲了几遍才说完整一句:“听不见啊你想说啥”。

叶琰贴得实在是太近了,温热的唇不时蹭过耳阔,呼吸敲打着面颊钻入脑海。唐夙很不习惯这个距离,脸上红了红,只好作罢,摇摇头仍他去了。

叶琰得逞似的笑了笑,神情专注地帮他穿戴好,像是担心束腰带的腰部布料起褶子不够贴合,炙热的掌心按在他腰侧与小腹流连了许久,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去。

唐夙绷紧的身体才松了一口气:原本以为前几日婢女帮他穿衣已经够难为情,没料到换了叶琰还可以更加糟糕。

叶琰将他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,背着他去了前院落座。座次相当靠前,正是叶琰自己的位置,唐夙自然觉得这不合规矩,但叶琰到底也没给他追究的机会,摆好他挥挥手便走了。

在整个家宴过程中,叶琰通常都忙得脚不沾地,要反复确认每个环节不出纰漏,更无论落座吃上几口了。每年虽然都有留他的位置,也不过是个虚席,是他身居高位的象征。

唐夙一个影卫落座在此,本该是格格不入的,可他一边是叶琰专门安排在侧的叶鸣柳,刻意吩咐过要好好招待唐夙。叶鸣柳是个嘴不带停的,讲的段子不比台上的戏子少,拉着唐夙从天南扯到地北。另一侧是唐夙的大夫裴踏冰,有一搭没一搭地怼了叶鸣柳几句。叶琰一逮着机会就见缝插针地跑来瞧唐夙,帮他猛夹一大碟子菜堆在面前,然后匆匆跑回台后。唐夙一餐宴席吃到深夜,倒没觉得不自在。

跨过子时,客人们大多尽兴而归,在场的大多喝得东倒西歪,尚在拼酒。鞭炮声也变得时断时续,叶琰才带着淡淡的酒气姗姗来迟。

唐夙远远就看见他过来,一路走,周围不停地有人围堵上来邀他喝酒,叶琰不留情面地一个个拨开推远,可喝醉的人总是胡搅蛮缠,拽着衣领又拉又扯,叶琰千辛万苦才走到他面前。

叶琰站定的时候,衣物早被扯得不成样子,胸前锁骨暴露了大半,手腕指尖俱是洒落的酒水湿淋淋地下滴,腿上还挂着个天策府喝得烂醉的年轻将军,一口一个“沙沙”。

叶琰习以为常地撕扯下腿上的醉汉,吩咐唐乙析把天策送去马棚和他老婆相会,对唐夙一笑,回头问道:“小十三,有帮我好好招待唐夙么?”

叶鸣柳笑得分外璀璨:“那当然嘿嘿嘿,唐公子满意着呢。”

叶鸣柳平日里常喝得稀烂,今天倒是清醒,竟是一晚上滴酒未沾。再看他手里捧着的瓷碗,盛得却不是清透纯酿,而是一片乳白。

叶琰挑眉道:“牛奶?你今天改性子了?”

“那,今晚有正经事儿嘛,我不能耽搁。”叶鸣柳捧着那碗牛奶显得有些滑稽,着急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,“人我可帮你招待过了,二哥你答应的,唐乙析要借我一晚……”

叶琰啧了一声:“怪不得你喝醉老走错到我房间,原来早有醉翁之意。”

叶鸣柳忙道:“没有没有,我是真情实感地走错。”

“得了,去吧。至于唐乙析答不答应,看你自己能耐了。”叶琰今天心情好,摆摆手把他打发了,叶鸣柳一走正好空出唐夙身边的位置,叶琰便坐在他身侧,也不讲话,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。

唐夙被他盯得心里发毛,想了想问:“少爷忙了一天,要不要吃点什么?”

叶琰戏谑道:“好呀,你喂我。”

本是一句戏言,唐夙一如既往当了真,从袖口探出双手,小心翼翼地开始夹菜。

那双手的动作比常人慢上许多,叶琰立时心疼了起来,按下他的手腕拉回怀里:“说笑的。菜都冷了,回去再吃。——我忍了很久了。”

唐夙没听明白,叶琰已经将他原样裹好抱了起来,旁边的裴踏冰嫌弃地哼了一声:“噫,真恶心。”


叶琰抱着唐夙出了正厅,席间喧嚣叫闹渐渐抛在身后,静谧的夜幕中洋洋细雪,围着灯笼无声无息地翻飞,唐夙练了多年的隐匿之术,呼吸极轻浅,耳边便只听得见叶琰的吐纳和脚步。夜已经很深,山庄灯火比往日更盛,叶琰抱着他穿过一盏又一盏纱灯,眸色随烛火明灭不定,灯下的叶琰实在太过好看,叫唐夙忍不住违背礼法仰首偷偷打量。

他是万盏星光汇聚之处,而自己是离开灯火就消失不见的风雪。

一阵惊雷声乍响,却原来是月色下一团盛放的烟花。唐夙条件反射地朝那响声处望去,便见天地间疯狂盛开的火树银花,如置身绮丽的梦境。

“你是不是想看?我们留下来看会儿吧?”

叶琰全身心思都系在唐夙身上,见他目光一转就立刻停了脚步,掉转方向往池畔的观景亭行去。“差点忘了今晚的烟火你还没看。主要是怕你着凉,没敢带你出去。你要是想看,我差人再放一波罢……只是这还飘着雪呢,冷不冷?”

“少爷……”大概是叶琰太近,太触手可及,也太温柔,唐夙决意抵死埋葬的秘密,像终于挣脱牢笼的猛兽将他击垮。唐夙难以自持地往他怀里靠去,阖眼抵在叶琰颈间企图把眼底的水汽逼回去,沙哑地颤声喃喃道:

“我不想走啊。”

叶琰的颈部暴露在领口外,却仍然温暖,唐夙被裹得密不透风,睫毛却冷得结了一层霜。叶琰腾不出手来摸他,只好蹭了蹭他的脸颊,温声安慰道:“你本来就不会走,胡思乱想些什么。”

“可是我已经没用了。对不起…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”唐夙强硬的外壳裂开一丝缝隙,就再也无法维持表面平静。唐夙憎恨自己的软弱,憎恨自己不能体面地与少爷道别,“我没资格留在少爷身边了,可我还是想见少爷……”

叶琰一边心酸地恨不得帮唐夙哭一场,同时又为他难得表露的心迹喜悦,“我知道为什么,”叶琰蹭了蹭他,凑近耳边斩钉截铁地道:

“因为你喜欢我。”

唐夙吃了一惊,忙道:“不敢不敢。属下绝无不敬之意……”

“你先等等。”叶琰没有接话,却转头唤了一声。唐乙析被叶鸣柳借走了,接替的是个和他形容相仿的暗卫,叶琰附耳吩咐了几句,摆摆手让他去了。

回头看唐夙仍沉浸在方才那句话的震惊之中,叶琰将他摆在亭侧的座椅上,将他的脸从层层叠叠披风中剥出来。

“唐夙,你得喜欢我。”叶琰抬膝半跪在椅侧上,单手撑在他身侧,认真道,“因为我很喜欢你,若你不喜欢我,我就太吃亏了。”

唐夙呆住了。

叶琰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的神色,嘴角忍不住上扬。

半晌,唐夙才结结巴巴地说:“太近了……过,过去点儿……”

叶琰笑了笑,好心地起身退远了些坐在旁边,又将他抱起搂在怀里:“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?我以为你不要我了……差一点就永生永世地错过你了。”

叶琰声音又低又闷,与人前游刃有余的模样截然相反,很是脆弱。唐夙有些诧异,叶琰在他心里从来不是这样的,他是无暇白玉,不会有弱点,不需要依赖别人……尤其是任何人都可以替代的自己。

“一个活生生的人,怎么能这么轻?”叶琰抱着他的手渐渐收力,埋在他肩头,幽幽叹口气道,“那天我抱着你从牢里出来,像端着一捧空气。我真怕我其实已经疯了,看见的只是一场幻梦。”

叶琰在身后抱着他,唐夙看不见他的神情,也想象不出来。垂首望见他抱着自己的修长宽厚的双手。

唐夙突然后知后觉地想:他的手会不会很凉?

他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少爷,照理是轮不到自己一个区区暗卫担心他的……

叶琰在席上时袖口沾到酒水湿了大片,在寒冬腊月的冷风里吹了一路,几乎要结冰。唐夙从披风中钻出手一探,果然冻得不轻,小心将他的手合拢握住,又拉了披风裹住。

唐夙主动牵手了!这是开窍了!叶琰眼神一动,心底暖得不行,反手与他十指相扣——那是情人之间才会用的握手方式。

唐夙皱了皱眉,挣脱出来:“手指交叉血液不易流动,会冷。”

继而摸着他手掌摆成握拳姿势放在膝上,摊手覆住轻轻揉搓着,叶琰的双手很快恢复了温度。

叶琰蹭了蹭他,失笑道:“傻子。”

唐夙不明所以,正想问他,忽觉耳边一炸,烟花爆竹一刻不停地升腾炸裂,密密麻麻铺满整个夜幕,结冰的池水也倒映出另一方世界,天地俱五光十色,绚烂无匹。

“你看。为你一个人放的。”爆竹声中,叶琰凑过来轻轻咬着他的耳尖,“本来是为元宵准备的,但是管他呢,我就是可以为所欲为。你想买什么宅子,告诉我便是,我藏剑山庄的家产随便你挑。你的手也不是全无转机,我差人问过了,只不过要费事出一趟远门,我答应你,绝对将你治好。”

烟火实在是太亮了,庄内明如白昼,暗处的飞雪也一览无余,每一片都映出溢彩的流光。

叶琰的声音近在咫尺,紧贴着他说道:“以后,我还愿意为你做更多更多的事……专为你一个人,唐夙,至死不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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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是TBC,剧情好像交代得差不多了,仿佛只剩下日常和车了。

白开水一样平淡的二人,应该也是白开水一样的车,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……

发表于2018-07-10.661热度.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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